● 南香红/ 文 (南香红,现任《南方都市报》首席研究员。曾任《新疆日报》记者、《南方周末》高级记者、《南方都市报》首席记者。) 曾经我们对新疆人有误解,或者是隔膜、不了解。我们试图去认识那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新疆人。我们的报道也许会改变一些对新疆人的看法,就算做不到改变,也可以让面目模糊的新疆人,渐渐清晰起来。 结婚,离婚,和前妻再聚,新疆人看到那个离家闯天下的李亚鹏的种种消息,或许会会心一笑:“儿子娃娃!” “儿子娃娃”是新疆人对好男人的赞叹,有情有义、敢作敢当的男子汉才会得到这种评价,里面有侠肝义胆、英雄气概、儿女情长诸多含义。至于为什么是“儿子娃娃”,就算是老新疆人也解释不清楚。 在乌鲁木齐领证,北京香港生活了十几年转了一大圈,离婚还得回乌鲁木齐办,李亚鹏的户口还是新疆的,也就是说,尽管折腾的动静很大,但他还是个新疆人。 李亚鹏是个新疆人啊!这多少有些让人惊讶。过去在一般人的印象里,新疆遥远而偏僻。新疆很大很美很吸引人,但也是个陌生、疏离、化外之地,静静地蹲在人们日常生活之外,只有想起来旅行时,新疆才会撞入,然后又退却到视线之外的一个角落。至于新疆人,能歌善舞,维族是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,姑娘漂亮梳很多小辫子,在舞台上边跳边唱“亚克西”等等。这是对新疆人好而浅薄的印象,不好的印象同样浮光掠影,卖烤羊肉串、卖切糕烤馕、小偷、会拿刀子捅人、不容易理解的一群人、他们在想什么没人能搞清楚等等。 如此偏颇的印象定义了新疆人,鲜有知道他们当中有人是核物理学家,有人能讲十几门外语,有人是大商巨贾…… 中国一向是一个以地域、出生来区分人群的国家。在流动迁徙甚少的过去,人们异地相逢,讲方言对口音,便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,乡党相认一切好说。引入身份管理,不同省的人便有了不同的代码,新疆人身份证打头的是“65”,这个号码跟随着新疆人一生,就算是李亚鹏获得了北京户口,他的身份证仍然是“65”。在一些特殊的时候,这个号码会被特别识别,比如酒店会说:对不起,我们已经客满了。 新疆人,是多么大而笼统的一个划分。要知道现在新疆有47个民族,其中世居的民族就有13个,维族、哈族、蒙古、回族,柯尔克孜、塔吉克、俄罗斯……还有汉族,一个饱经混血而一缕香烟传承到今天的民族,远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就远徙新疆,筑城生息。 不仅民族不同,还有不同的人种。白种人、黄种人、黄白混血,中国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如新疆人这般色彩缤纷。各种人共居一处,自然有不同的语言习俗,不同的信仰。伊斯兰教、佛教、基督教,世界上主流宗教新疆尽皆有之。不管是高鼻蓝睛金发人,还是深目高鼻黑发人,抑或是阔脸厚唇高颧骨人,都是新疆人。 同在新疆这块地方,时间长了就有很多共性。吃羊肉,饮雪山水, 爱拌面,爱抓饭,三天吃不到就会肚子疼,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,吃肉喝酒的时候就要唱歌跳舞。女孩男人,普遍漂亮英俊,显示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基因优势;普遍重情义,率真纯粹,有一句新疆话叫做:“羊肉汤加水,汤的汤还是汤。朋友相交,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。” 自古以来新疆都是一个人口迁入地。西出阳关,第一代艰难求生,第二代就是新疆人,第三代已经不知家乡风物了。如今不知不觉中,流动成了双向的,东入阳关,求学、工作、经商,他们带着那个特殊的符号“65”在内地定居下来,成为了你的同事、邻居。他们或者会被当成老外,因为他们的鼻子太高眼窝太深,还讲着听不懂的“外语”,或者他们不那么容易识别,因为他们有着黄皮肤,汉人脸。 新疆人讲普通话时特别多“子”,拉条子、烤包子、杏子梨子、洋缸子、巴郎子。洋缸子不是洋瓷茶缸,而是对妇女的称呼,巴郎子是小男孩的意思。这种讲话的腔调就算是在内地生活多年也不容易改掉,所以新疆人在茫茫人海中特别好辨识。 新疆人常被划入西北人的范畴,这个划分也对,也不对。新疆人和西北人有一些共性,比如粗犷。但新疆人和西北各省区的人都不同。从楼兰美女的雅利安人的白种血脉,到古老的斯基泰人遗留于点点绿洲中的基因,到回鹘人从蒙古高原南下定居,到蒙古人席卷整个疆域,再到上海、山东、四川五湖四海的人齐聚,这个古老的东西方通道上积淀的东西太多。 而所有的东西放入新疆大盆地、大沙漠、大山大水这些伟大雄奇的自然中锻造,不管你是新疆的土著,是温软的南方人,还是粗放的北方人,都变得宽容、豪放、善于接纳,不自觉间会变成一个豁达、快乐和幽默的人,就连骨骼也会放大,嗓音也会变粗,举止的幅度也很夸张。当这些人带着强烈的新疆烙印,从新疆来到内地,可以想见,他们是多么特异的一群人。 初遇新疆人,可能会觉得怎么有些愣头愣脑,有些生硬。是啊,从小没出过新疆,啥都没见过嘛。北京的喜鹊大如鸽子,新疆有吗,没有!北京的碧桃繁花如雪,新疆有吗,没有!北京有地铁,新疆有吗,没有!北京汇集了古今中外,那派头和气势新疆有吗?没有! 新疆和北京差着两个时区,别小看这两小时的时差,新疆人到内地后总是早晨睡不醒,晚上夜猫子。可能没有人想到过,时区只是浅表上的差异,新疆人和内地还有民族、语言、习俗、心理上的巨大时差。 从昆仑山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夹缝中的绿洲和田来的一个维吾尔青年,他要跨过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,穿过天山和漫长的河西走廊,跨越黄河到北京,一路跋山涉水,更重要的是,他还需要跨过民族语言的时区。他学习汉语和一个老外是同等难度的,他要放下他所有熟悉的东西,去习惯陌生,然后他出现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里,用满口的京腔给村民们当村官。 一个哈萨克的大学生,从新疆阿勒泰的草原牧场来到北京上海,可以说直接从游牧文化跨越到了现代文明。放下牧羊鞭,从马背上来到现代城市去赶地铁,对一个人内心的震动和不适该有多大? 这条从新疆到内地的路,充满了差异带来的坎坷。 无论是西南还是东北,凡是从边远地方汇集于现代都市的人,都会感受到诧异、震动和冲击,但大家基本上是来自于汉文化圈,大家都说汉语,认同汉文化,就算是西南少数民族,也是亚汉文化圈。只有新疆人是来自非汉文化圈的,这需要一个艰难的融入过程。 在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里,公民自由流动,你来我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中国的现实背景,流动的需求在不断增长,但流动带来的问题也与日俱增。新疆人向内地,特别是向大都市的流动还是相当不易的。交流的障碍带来了误解,文化的差异带来了隔膜,一个大都市里的卖切糕的维族小贩,除了和普通底层汉人所面临的全部问题相同外,语言文化习俗宗教上的差异,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生活和心理的困扰?他们的生活状态到底是怎样的?他们的同类人的圈子是怎样的? 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:新疆多奇人。新疆人悟性极高,一点就会,一会就做,做得还比普通人好。新疆人不开口则罢,一开口就是十几种外语;新疆人不做生意则罢,一做就是从中国内地到中亚,再到欧洲,跨越地球最长的内陆;新疆人不做明星则罢,一做就是大明星。这或许正是艰难竞争当中所激发的超常禀赋? 我们的这个专题,试图去认识那些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新疆人。长期以来人们可能对新疆人有一些误解,或者是隔膜和不了解。或许我们的报道会改变一些对新疆人的看法,就算做不到改变,也可以让面目模糊的新疆人,渐渐清晰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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